2013年5月22日

Posted by 微煦心靈診所 On 晚上11:07
文 / 陳瀅巧 /  講義雜誌

旅人唯有敲過每個陌生人的門,才找到自己的家。人只有在外面的世界四處漂泊,才能到達內心最深的殿堂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─泰戈爾


陽光,灑進了廚房。光線強烈到,連空氣裏的塵埃都照出了影子來。瓦斯爐轉到最強,卻還是看不清楚火燄的輪廓。餐桌被百葉窗一明一暗的光影隔出了無數條平行線。

強烈的陽光下,那原本令人望之生厭,蒙上了一層薄灰的大理石工作臺,竟也有了種純樸的美。
最後,是摩卡壺裏的咖啡汨汨流出。香氣不疾不徐,不知是像陽光那樣灑滿了整間屋子的,還是由一顆顆的微小浮塵遞播給了整間房子?但總之,此處,在這樣的空間裏,是嗅覺下了結論,讓我的心安靜了下來。
那麼,時間呢? 

必須是傍晚─在日落正巧像日出的時刻,陽光打斜的時分。 

人,則必須是獨自一人。 

如此,自以為是的幸福,便會從心底無意識的部分生長出來,將我包裹。 

有多久,沒感到那麼的平靜了? 

而這平靜,又是從何而來? 

在這個被稱作「森之地」的德州小鎮,才一月呢,春天就來了。是沒有冬天的地方吧?不是的,它有冬天,冷到不得不扭開暖氣的程度。但亞熱帶氣候讓這個小鎮的冬天就像夏天衣袖一樣的短。在歐洲過慣了長冬的我,原本以為搬到這麼靠近墨西哥的小鎮定會感到不習慣。然而,我卻意外地適應得很好、很快。
並且好得離奇。尤其是那不時在心頭湧上的,自以為是、有點微酸的幸福感,總讓我眼眶濕潤。 

除了陽光,與黃昏,或許還因為那陣雨。 

雨有很多種。倫敦的雨、曼徹斯特的雨、布魯塞爾的雨……歐洲的雨,總是斯文地下著。大了點的話,頂多是水多了些,在空中下降的速度,卻彷彿是一樣的。義大利的比薩,有時會有暴風雨。暴雨來臨時,整個比薩便霎時淪為諾亞方舟,驚人的雷電交加與豆大的雨點、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、暴漲的阿爾諾河,是驚悚有餘,卻令人無福消受的落雨。

但是,卻有一種雨,落下之前的空氣,總聞起來濕濕的,還有點黏黏的,像女孩的脖子背上貼著髮絲。當這種雨落下時,往往是乾脆痛快的。陰霾無垠的天空、幾道閃電、隆隆雷聲。雨,瞬間鋪蓋下來。下完了,天空乾淨得彷彿從未下過雨,甚或不知雨為何物似的─若不是地面上潮濕而刺眼的陽光,若不是天邊似有若無的彩虹,若不是椰子樹葉綠得離譜,而平時嬌弱的三角玫突然顯得那麼強壯,在驟雨中一瓣未落……

而空氣中的風,會突然變得涼爽、透明、清脆,像玻璃碗裏的新鮮沙拉。 

這種雨,是鄉愁。是鄉愁嗎?仔細凝想,又好像不盡然。 

我輕輕啜著咖啡。 

記憶中,潮濕的陽光特別刺眼。 

那是臺東。小榕樹、三角玫、一幢日本老房子。 

爺爺就在那兒,午睡後,在潮濕的陽光裏搬了張木凳乘涼的爺爺。 

十歲時,爺爺在前院種了棵樟樹。我看著爺爺將比我還要矮小的樹苗放進已經挖好的土坑裏。心裏納悶著這麼小的一棵樹要到何時才長高?想不到,隔了一年,那棵小樟樹的枝葉,竟已觸及了老房子黑色的屋瓦,高大到可以供人乘涼了!
盛夏的傍晚,爺爺常在那棵年輕的樹下乘涼。 

前院地上的水左一灘、右一灘的,那是午後雷陣雨的結果。躺在榻榻米上的我,從祖堂的這頭望著爺爺的背影。視線穿過紙門,經過奶奶剛擺上去沒多久的,放在角落的魚缸,經過那只沈甸甸的板凳,再穿過紗窗。紗門外的水泥地上,擱著幾雙鞋底已磨薄的木屐。
兩隻金魚在被陽光穿透的魚缸裏游來游去,看起來像在躲著水裏不斷被打出的氣泡,也像是在和那些氣泡玩耍。 

我的視線終於到達了爺爺的背影。 

爺爺穿著穿了很久,因此洗得很薄了的白色綿衫,一條淺藍色的條紋睡褲,手裏搖著一把木扇,坐在竹編座的椅子上。我看不見爺爺的臉,但我肯定他在想著過往的什麼。陽光,從粼粼的水窪裏反照出來,晃映在爺爺身上,潮濕而刺眼。爺爺真像是坐在一條船上呢,我心裏想著。

奶奶呢?奶奶永遠忙碌。住在日本老房子裏,怎麼可能不忙?住在臺東的日本老房子裏,則又更加的忙了。終年不斷的風吹沙讓客廳和榻榻米上積滿了沙塵,只要一天不掃地兩天不擦地,赤腳踏在鋪了層沙的地板上著實讓人感到不舒服,而在日本房子裏穿拖鞋的話,根本就是對房子的一種褻瀆。因此,維持房子的整潔便成為了主婦的重責大任。

夏天,奶奶做家事會挑涼爽點的時間做。早上九點以前把衣服一件件用手洗完(「洗衣機哪洗得乾淨吶!傻瓜。」),把衣服掛上衣架之前,得記得將衣服用力往下抖開,如此「曬好以後,衣服就比較平整,」奶奶說,給了我一個狡詐的眼神。喜歡看連續劇,卻不喜歡看氣象報告的奶奶,總在和老天爺賭下午的雷陣雨來不來。若是沒下雨,下午三點左右,當爺爺午睡、我還賴在榻榻米上發呆或讀小說時,奶奶會把已經乾到鬆脆的衣服收進屋裏。
然後,我們會一邊聊天,一邊把其實不多的衣服慢慢摺好。

若是下雨呢?夏日雷陣雨的可愛之處就在這兒,它總不忘以閃電和雷聲昭告天下,用濕重的氣息告訴我們,嘿,一會兒就要下雨囉。這下奶奶可忙了,關掉電視機從椅子上站起來,小碎步穿過客廳木板地,下臺階,穿上木屐,嘴裏碎念著、抱怨著,急急把晾衣竿上的衣服一件件卸下,要是還沒乾透,奶奶的臉上便會出現大失所望的表情。而我,則是哭笑不得地幫忙捧著一堆衣服跑進屋裏。有時還沒進屋,雨點灑下來了。

有時,奶奶會在榻榻米上架起小型的晾衣架,把還沒乾透的衣服掛上去。我很是喜歡這偶爾的例外,讓安靜濕涼的屋子裏頓時充滿了水晶肥皂令人安心的清香…… 

等我們忙完,雨便下完了。 

爺爺起床了。 

奶奶開始掃風吹沙。 

客廳木板地上明暗交錯的光影,是日本房子的井字窗櫺與夕照之間的遊戲。 

院子裏,樟樹柔弱的樹梢正輕輕拂掃著屋簷,雨後初生的涼風在它秀麗的枝葉間流轉。 

地上的水窪左一灘、右一灘,形狀是不規則的。它們會漸漸消失。 

陽光將在五點以後漸漸打斜,斜到變成很橘的那種金黃色,不再刺眼,卻也無法令人直視。 

我與爺爺、奶奶,三個人分散在榻榻米、前院、客廳三個地方。但我們在一起。 

那是我們曾經一起擁有的陽光、黃昏、雨,一起度過的許多夏日裏的某一天。或許,這就是我那自以為是的幸福之根源。或許。 

如今,我、爺爺、奶奶還是分散在三處:在「森之地」、在天上、在臺東。我們已不再一起生活,也永遠無法再在一起那樣地生活著。故人不在,故鄉便也不存在了。 

然而,陣雨後清涼的黃昏,某個有如夏日的當口,那段小日子便會毫無預警地隨著將歇的斜陽踅進我的心裏,暖洋洋的,卻已是餘溫。我想起了那段自己渾然不知「這就是幸福」的時光,而那時的我以為幸福該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
於是我四處漂泊,追尋夢土,終於離家愈來愈遠。但我卻往往下意識地,在異鄉尋找著記憶裏的故鄉。在相似的風與光的顏色、雨和雲的形狀裏被自以為是的幸福團團包裹著,快樂且微酸,帶著濡濕的眼眶。

百葉窗的光影在餐桌上褪去了,沒留下曾經存在的痕跡。咖啡喝完了,世界如此安靜,彷彿只剩下我獨自一人。起身,將咖啡杯放進碗槽裏,把手洗淨,把燈扭開,意識於此刻隨之浮現。我重新回到現存的當下,回到了在「森之地」的這個屋子裏的我。牆上滴答作響的時鐘提醒著:該是準備晚餐的時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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